山东齐鲁书社出版 赵蓉涛
这是一个蝉鸣无风的夏日午后,院子里大槐树斑驳的影子投射在布满青苔的地面上,方桌上放着茶碗,外祖父脖子上搭着白毛巾,惬意地躺在竹椅上打呼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东坡的凄楚,只有经历了死别,才能深味。2015年正月十三,外祖父离开我们整整十一年了。十一年,是多大一个数字?十一年前,我还没有结婚,他老人家甚至没见过今天已是8岁多孩子妈妈的她外甥媳妇;十一年前,我刚刚毕业来到济南打拼,没有积蓄,没有住房,没有汽车,一切才刚刚起步……十一年来,我们埋头工作,努力生活,日子过得也算殷实,庶几可以让老人家欣慰。
“子欲养而亲不待”确是千古明训,它昭示了人生的残酷性。生命不可以重新来过,遗憾终将是永远的遗憾。今年春节初四去大舅家,又见到老人家的遗照,照片上依然是他那标志性的乐观的笑容,这笑容是从我儿时起就深深烙进心底的笑容,从来都没有抹去过……
外祖父是个头脑聪明的人。他是师范毕业,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很高的学历了。本可以外出做教员或生意买卖,无奈家中只他一个独子,外曾祖父便让他领家过日子。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勤勉的外曾祖父的荫庇下,外祖父度过了不算艰难的青年时光。
外祖父喜欢热闹。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在热心地、不厌其烦地帮助别人,红白喜事,街坊里道,大小事他都愿意参与,喜欢抛头露面。就连吃饭,他也很喜欢端着碗到门口或者桥头,与村里人海阔天空地畅聊,经常夜深了才回家。我觉得,在他那个村子里的小圈子里,他靠自己的明白和热心,活得很充实,很有价值。
外祖父生活节俭。也许是带有老一辈农民的共性吧,他承袭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节俭习惯。平时生活精打细算,无论吃、喝、用、行等,能节俭处,必不有半点浪费。中秋时的月饼,过年时的点心,他大多不舍得吃,只到我们去的时候,才拿出来,宝贝似的给我们吃。我记得好几次,月饼和点心都发霉长毛了,不得不扔掉,真是可惜。还有好多次,就因为某些临界变质食品是否可以给我吃,他和外祖母发生过激烈争吵,最后他都不忍舍弃,自己吃掉了。令人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他几乎每天都用馒头擦干净那个裂了好几道口子的黑陶咸菜碗……
外祖父是个“好劳动”,尤其种得一手好瓜。上大学之前,我是每个暑假必去外祖父家体验生活,跟随他割草、施肥、播种、打药等,我虽名义上是城里的孩子,但农村这些活,我基本上都会干一些,都是跟外祖父这个“好把式”学的。夕阳西下,天擦黑的时候,我们爷俩拉着地排车,车上通常装满一车杂草,走在回家的路上,常碰到一些乡邻热情地打招呼,多半会告诉外祖父,人家外甥哪里干过这活,别累着孩子了。外祖父通常笑而不语。而我会获得的最高褒奖便是:能吃到比蜜甜,甜掉牙的甜瓜和圆滚滚的红瓤黑籽大西瓜,而且是放开吃,随便吃,暑假吃完还要带着回家吃。外祖父种的瓜,都不施化肥农药,因为他从来没卖过,都留给我们吃。有黑的,花的,白的,绿的,甜的,面的,现在想起来,仿佛还能嗅到那熟悉的香味。还有大地瓜,记得有一次我曾经用自行车带着一个将近二十斤重的大地瓜回到家里。在外祖父的田间,我还逮蚂蚱,看别人挖田鼠,和小朋友玩,在瓜庵子里睡觉……这些带着泥土和作物气息的回忆,会长久地保留着,每次忆起,都感觉是新的。
外祖父的健康急转直下是因为一个“惊动联合国的大事”。记得1991年的夏天,外祖父突然到家里来,带着一个“司机”,开着北京吉普212,坐下就说,一个“惊动联合国的大事”找到我们家乡了,事后才知道,是因为孙膑故里论证之事。就是因为孙膑故里之事,牵涉了外祖父极大的精力,他不辞辛劳地为此事奔忙着,出席这个会议,参加那个活动,还坐着奔驰600去菏泽电视台拍节目。那一段时间,他可是忙坏了。他经常愿意跟我唠叨几句,尽管我那时还小,不太懂,什么“膑生阿鄄之间”、山大教授论证,孙氏族谱,等等。我感到,他是充满着极大的热情的,为自己的家乡争荣誉,光宗耀祖,也为自己,能抛头露面,发挥自己能力,体现自己价值,他是值得尊敬的。后来,孙膑故里也批下来了,可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是伤了外祖父的心,使他意志消沉,不愿意再过问此事。再后来,姥姥去世对他也是一个打击,起码一个人生活本身便很凄凉,生活质量可想而知。一个萧杀的秋日,他突然中风了,还患有老年痴呆。后来,就是两个舅舅和我们和姨轮流照顾他。我经常看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很难想象,当年这么一个乐观活泼,善于交际的老人,晚年竟是如此凄凉。想及此,我便感慨良多。我也经常试图跟他聊天,聊一些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以此唤起他生活的勇气,可他口齿不清,思维也已迟钝,需要你付出很多耐心和热情。我觉得我没有放弃他,更没有丝毫的嫌弃,只要一有时间,我便充满感情地跟他说话,哪怕我说十句,他回应一句,还可能是答非所问的回应。只是我上研究生,后来参加工作来到济南,回去的时间太少了,陪他的时间更少。
2001年弟弟结婚时,他头戴小帽、颤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结婚录像的镜头中,那时嘴巴已是不听使唤地哆嗦了。2004年的春节,我照例来到外祖父家,来到那个我多么熟悉的院子里,他就坐在东边小屋的门口,我给他磕了头,给他拜年。他用衰老的无神的目光呆呆地望着我,嘴巴蠕动着。他在想什么,他心里应该是怎样的汹涌?他想对我说什么?我真想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会面,是我们爷俩的永别。人生就是这样的残酷和遗憾。当生活境遇改变、你想要好好尽一番孝心的时候,却没有人等你。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祭拜他,愿他在天国安好,我们也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孝敬健在的老人。
今年的大年初四,我站在大舅家门口,望着刷满白石灰的外祖父家的老屋,我真想大哭。我要我的童年!我要我的至爱亲人!我要那些鲜活的日子!我真想穿越时空的隧道,让时光倒流。在一个蝉鸣无风的夏日午后,院子里大槐树斑驳的影子投射在布满青苔的地面上,方桌上放着茶碗,外祖父脖子上搭着白毛巾,惬意地躺在竹椅上打呼噜。外祖母说,你去叫你姥爷,别睡了,该下地干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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